摘录:苏联李森科主义体现的政治对科学的侵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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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下内容是摘录自詹姆斯·沃森《DNA:生命的秘密》一书,第13章人类的本质:天性VS教养,摘录内容没有任何删减及改动。

遗传学是一门年轻的学问,发展史并不长,却在许多格外丑陋的政治事件中扮演了核心角色。如同先前所见,优生学有一部分是遗传学家自己创造出来的。然而,20世纪中叶于苏联蓬勃发展的伪科学“李森科主义”(Lysenkoism),却是在高层领导者的主导下,使遗传学深受其害。在这件事上,斯大林有很大的决定权。李森科事件是自中世纪欧洲的宗教裁判所以来,政治对科学最严重的侵犯。

20世纪20年代晚期,苏联仍在努力站稳脚跟。斯大林在列宁死后赢得了继任的斗争,积极巩固权力,而农业的集体化也正在展开。当时在阿塞拜疆一个偏远的农业研究站里,有一位没受过教育但野心勃勃的农人突然声名鹊起。1898年出生于乌克兰的李森科(Trofim Lysenko)看起来绝不像是执掌斯大林农业革命的人选。他几乎不识字,1927年他在甘贾(Gandzha)的奥尔忠尼启则(Ordzhonikidze)中央植物育种实验站担任低阶技术员时,被一位去采访的《真理报》记者挖掘出来。这位记者或许刚好缺乏好的新闻题材,在看到李森科后才找到灵感。由于有这位解决农业问题的“赤脚教授”,他写道,所以当地“突厥语族的农民才能度过冬天,而不必一想到明天就战栗”。重要的是,这篇文章把李森科描述成解决实际问题的人,而不是装模作样的学者:“他并不去研究果蝇毛茸茸的脚,而是直接从事物的根源着手。”

对苏联官员来说,赤脚教授的形象是不可抗拒的。他是“大地之子”,一个真正的苏联人,一个真正的农民阶级;他的农业“直觉”无疑比不中用的知识分子从书本中得来的知识有价值。李森科也没令人失望,趁着新获得的名声很快地提出,冬麦应该经过“春化作用”(vernalization)的处理。冬麦一般是在秋天种植,在冬天长出嫩芽,但其中有些会枯萎,剩余的则在春天成熟。李森科建议,“春化”处理可以避免冬天的损失。他宣称只要让种子变得湿冷,就可以骗它们在春天发芽,从而增加产量。最后以实验证明这个方法的人正是李森科的父亲,并且是在他自己的田地上进行的。结果,比起同地区以未春化的传统方法种植的麦田,他父亲的产量果然多出三倍左右。

其实春化作用并不是李森科的发明;无论他是从哪里得知的,这种做法至少可以追溯到上一个世纪,例如春化作用就曾见于19世纪50年代美国俄亥俄州的农业文献。但是由于李森科缺乏教育(因此对其他地方的成果一无所知),所以他能理直气壮地宣称这是他独创的做法。然而,其后运用这方法的结果并不都这么好,反而差异很大,视当地的情况而定——俄亥俄州的农夫明白这一点,但这位赤脚教授显然不明白。

短短两三年,饱尝失败之后,李森科不再提倡“冬麦春化”,反而开始推动“春麦春化”,这真是讽刺剧的上好题材——想想看,春麦之所以叫春麦,就是因为它是在春季种植的。后来,李森科的小麦增产政策再度180度大转弯,因为他要求在播种前先把种子加温(而不是让它们冷化)。小麦春化只是李森科贩卖的众多农业秘方之一,但它充分说明了他的整体策略:完全不必管专业知识,也不必做具有一致性的严谨试验。基本上,只要李森科直觉上认为是好的做法,就值得实施。他所信奉的科学方法几乎像是从神学推论中得到的灵感,而这竟然是出自一个为无神论国家工作的样板人物:“要获得某个结果,你必须先想要获得那个结果;如果你想获得某个结果,就一定会得到它。”

李森科操纵媒体的谨慎手法,倒是经过缜密的思考。他从《真现报》初尝成名滋味后,就发现国家控制的媒体是提高自己科学地位的理想舞台,胜过堆满灰尘、乏人问津的学术或专业期刊。《真理报》在1929年特别报道过两次这位赤脚教授成功的春化处理方法,两次都详尽描述了纯朴的老李森科先生所作的贡献。

当时的苏联正需要这样的李森科。集体农庄最后证明是问题重重。即使官方数字也指出,那段期间乡村地区的生产量很差。李森科出于直觉的权宜方法被捧成热门,即使稍后证明那些方法造成的伤害比带来的好处要多。干劲十足的赤脚教授李森科只讲求行动和解决实际的问题,不理睬伟大的理论或艰涩的学术问题。

很快,李森科在苏联的体制中玩政治的技巧就娴熟起来。他的“讲学”根本不想伪装成正统的科学,反而大谈意识形态。难怪斯大林也会热烈支持他,在“集体农庄突击队员代表大会”上,带头起立欢呼“太棒了!李森科同志!”李森科投桃报李,把他最新的伟大构想,亦即一种分枝小麦,命名为斯大林。斯大林高兴地接受了这份荣耀,幸好他在世之时来不及发现这种分枝小麦再度失败。尽管这种小麦天生的产量比较高,但却需要低密度的栽种方式,以至于多谷穗的优点也弥补不了这缺陷。

李森科每推出一个不可行的新计划,都把苏联整个农业卷入一场庞大的实验,最终他必须要为数百万人深受饥馑之苦负责。但可悲的是,由于苏联对那个时代的记录是出于自我宣传,尤其是李森科本人所作的记录,因此我们可能永远无法得知,在李森科的职业生涯祭坛上有多少人成为祭品。不过,只要提一个证据就够了:根据比较客观的分析家所作的估计,在1953年斯大林死亡时,苏联可以提供给人民的肉类和蔬菜数量,和沙皇尼古拉二世统治下最黑暗的封建时代差不多。然而,李森科的不良影响并不限于农业而已。

李森科及其追随者一想到新苏联人要卑微温顺地追随布尔乔亚“资产阶级”的西方科学家,就痛心疾首。李森科对发展农业所提出的疯狂理论,甚至到了声称只要提供正确的环境,就可以改变任何作物的地步:以简单的方式操纵环境,就可以把冬麦“变成”春麦。而且根据李森科的说法,它们不只改变一季而已,改变后的作物可以成为纯种作物——那些后天获得的性状将会传给下一代。最后李森科成为彻底的拉马克学派信徒。在热衷实验的罕见时期,他甚至命人做实验“驳斥”孟德尔学说——堕落的西方遗传学之基础。李森科的数学能力不足,他真的相信实验结果证明了孟德尔的遗传概率是错误的,即使后来一位杰出的苏联数学家重新分析数据后,证明它们完全符合孟德尔的预测。李森科也不是都不做实验,只不过他绝不允许实验结果跟他那异想天开的学说有丝毫抵触。

20世纪30年代晚期,李森科和苏联遗传学界发生了一连串争论,前者有所谓“好战而无知的核心分子”的支持,而后者则是当时国际科学界中的杰出学者。摩根的学生穆勒(也是我在印第安纳大学念研究生时的指导教授)到苏联参加共产主义伟大的社会实验,结果发现自己卷入了有关拉马克遗传学说的公开讨论,这些讨论不仅十分怪异,而且大多被人暗中操纵。在斯大林的整肃时代,政治现实的影响力远比科学真理大得多。我们可能永远无法得知,直言反对李森科的遗传学家所遭到的“打压”,到底有多少是李森科直接造成的;然而无论是谁下的命令,在20世纪30年代晚期,的确有许多反对李森科那些拉马克学派构想的人无故消失了。有些遗传学家仍勇敢地坚守立场,直言不讳地提出批评。穆勒为了保命,被迫逃离苏联。苏联遗传学的老前辈瓦维洛夫(Nikolai Vavilov,也是充满热忱的苏联爱国志士)在1940年被捕,后来因营养不良而病死狱中。

1948年,这场争论正式结束:孟德尔学说出局,拉马克学说获胜。这实在是一场荒谬的悲剧,特别是在距离当时四年之前,艾弗里划时代的实验已经证明了DNA就是孟德尔所说的遗传因子。顺便一提,李森科对双螺旋的发现也采取同样典型的蒙昧主义说法:“它涉及单一物体因为加倍,而非分裂,成为相反之物,也就是说,这是经由重复、增加,而不是经由发展所形成的。”我完全不知道他在说什么,但看起来跟李森科有关遗传的其他论述倒是很一致,同样不知所云:

在我们的概念中,整个生物只是由大家熟知的一个普通身体构成的。一个生物,除了这个普通身体外,没有其他特殊物质。但是任何小分子,以比喻的方式来说,一具活躯体的任何微粒、任何小滴,一旦是活的,就必定拥有遗传性的特质,也就是适合生命、成长与发展的必备条件。

达尔文是李森科要对付的下一个目标。这位变成了神祇的失控的农民否定了达尔文学说的基本教条,即同种的个体之间为了获取有限的资源而竞争。他认为,个体之间不是竞争,而是合作。李森科更进一步结合反孟德尔学说和反达尔文学说的观点,提出了一个极其怪异的物种起源统一理论:既然生物是由环境塑造而成,那么在适当的环境条件下,一种生物体有可能变成另一种生物体!他最喜欢引述的例子是:只要把一只林莺的饮食改成毛毛虫,就可以制造出一只布谷鸟。不久之后,全国各地的李森科忠实信徒纷纷写信来报告他们成功的转变实验:病毒变成细菌,兔子变成鸡。苏联的生物学本身也开始经历一种转变:从科学变成笑话。

李森科对达尔文学说的否定,终于让他处于极为尴尬的地位,甚至连他擅长的政治生存手段都难以应付。斯大林在他生命的最后几年,目睹了所谓的“伟大的斯大林自然转变计划”。这计划的一部分是种植许多树木,以保护大草原不受严酷的东风侵袭,从而使气候普遍变得温和。基本上,这并不是一个坏主意,但可想而知,李森科对于最佳的种树法也有自己的一套想法:他认为这些树应该密集种植,树苗并不会互相竞争阳光和养分,而是会为了群体的利益合作。于是乎,在20世纪40年代晚期,一群群农夫从四面八方来到大草原上,按照李森科的方法种植橡树群。结果呢?这些树之间发生激烈的竞争,造成每一群橡树都长不好。到了1956年,只有4%的橡树繁茂生长,并且只有15%存活。等到苏联农业部终于不再替李森科的种树计划找借口时,据估计已经浪费了超过10亿卢布。

那是一次惊人的失败,但是李森科的权力已经根深蒂固,再加上苏联生物学界有太多他的手下,因此一直到1964年,克里姆林宫才永远不再任用他。这位赤脚教授曾设法说服斯大林的继任者,他仍然是创造苏联农业奇迹的不二人选。事实上,后来苏共中央委员会把赫鲁晓夫赶下台(换上了勃烈日涅夫),据说重要原因之一,就是对赫鲁晓夫继续任用李森科普遍感到失望。李森科在1976年去世,他的家人要求把他葬在最受尊敬的新圣母(Novo-Devichi)修道院中的国家公墓里。但这个要求遭到拒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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评论  2  访客  1  作者  1
    • 拾风
      拾风 5

      当神棍掌握了权力,科学也会暗淡无光,匍匐于权力脚下。

        • 水拍石
          水拍石

          @ 拾风 苏联确实经历过黑暗年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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