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郑永年经济学作品小记

偶然接触了郑永年作品，一读就不能释卷，连着读了四本。作为经济学家，郑永年更像一位社会学家，所有经济观察都以社会学视角来切入，而很少用传统经济学方法加以分析。这也许是郑永年能够成为报刊等大众媒体热门经济学评论作者的原因，不仅文笔优美，叙述平实，就连视角都和大众保持一致。当然这么说并不是说郑永年缺乏经济学专业水准，而仅是说他看待和评判经济问题的视角都和大众一样，而没有将经济问题抽象成纯粹的理论，从而让大众在不知所云中赞叹其神秘。

郑永年讲述经济学的方法类似于古典经济学家，即通过描述性语言讲述经济的本质，而非用计量的工具定量研究经济因素。尽管采用了和古典经济学家相同的研究和论述方式，但郑永年却和古典经济学家的观点不同，即他不赞同完全自由放任的市场经济。他直言自由市场经济在西方的失败，及此后对这种失败的修正而产生的福利经济和国家干预主义；而社会主义仅是国家干预和福利经济的一种，并不是完全对立于当前西方实际实行的资本主义经济形态。

郑永年是社会主义经济的捍卫者，或者说辩护人，但他却不是无脑的小红；在他的作品中批判当前的经济制度，社会结构及管理，政治体制，以及马克思经济学的观点占据了主要部分。他炮轰的直白程度远胜哪躲在国外靠贬低或咒骂国家而获利的嘴炮网红，但他却成了中央的智囊，这里面的原因我认为仅是他言之有物，且对指出的问题都给予了解决建议，而不只是挑刺。

鉴于以上所说的，郑永年的作品可能很适合大多数人阅读，尤其对当前我国经济矛盾，经济改革；社会矛盾，社会改革；以及可能的政治改革；感兴趣的人。读他的作品很容易读懂，且很容易理解他的观点，从而将扑朔迷离、雾里看花的经济和社会现象理论化，这有利于我们理解我们这个社会，这个国家，从而更好的生活于其中。所以，我是建议对当前经济，社会问题感兴趣的人读他的作品的。

这次我读了郑永年的四部著作，分别为《保卫社会：社会公正与我们的未来》、《中等技术陷阱：经济持续增长的关键挑战》、《制内市场：中国国家主导型政治经济学》、和《中国叙事：如何讲好中国故事》。郑永年著作颇丰，但读了四本后我感觉他的观点已经表述的差不多，且在四本书中观点多有重复，所以没有再读他的其他作品。

《保卫社会：社会公正与我们的未来》是郑永年的一本文章集，差不多收集了他从上世纪九十年代到本世纪前二十年中发表在报刊杂志上的诸多文章。这本文章集按收入分化、社会正义、可持续发展、房地产、教育、土地和三农问题、道德重建、社会矛盾及冲突、如何重构及保护社会等内容分类整理，从这个结构来看就知道都是大家感兴趣的话题。在书中郑永年将这些经济和社会问题赤裸裸的揭露出来，但很有意思的是以事后视角来看，很多改革却和郑永年建议的很相似，那么尚未改革的会不会按他的预期方向走？这是一件很值得思考的事情，如果在这件事上你也理解对了，那将会成为时代发展的幸运儿。

更为严峻的是，因为经济学老是紧盯着老百姓的钱袋子，这么多年来伴随着高速经济增长的就是社会遭受严重的破坏。社会领域和经济领域不分，轻易地把以GDP增长为导向的经济政策扩展到社会领域。20世纪90年代后期医疗领域市场化、1997年至1998年亚洲金融危机之后教育领域市场化、2008年全球金融危机之后房地产领域市场化，每一次经济危机来临，无论是内生的还是外生的，总是以牺牲社会（叫老百姓掏钱）来拯救危机。不仅如此，今天各种经济增长工具（例如金融衍生工具和互联网）层出不穷，无论是资本还是政府都在拼命用这些工具为自己筹钱，而普通老百姓的财富则越来越得不到保障。实际上，如果不能在这些社会领域建立起有效的社会政策，消费社会就很难建立起来。

——摘录自“经济发展不能让老百姓有被掠夺感”部分

实际上，大量的研究表明，通过这些途径学习到的东西绝大多数毫无价值，对以后没有什么正面影响。而负面的影响则是显著的，很多孩子因此对学习产生了厌恶感甚至恐惧感。道理很简单，孩子被剥夺了他们所具有的自然成长权利，消耗和浪费了正常的成长经历，被揠苗助长，越来越多的人还没有长大成人，就开始对人生失去兴趣和热情。在现实中，越来越多的人成了“小大人”，他们少年老成，有匪夷所思的“幽默”，却很少具有真正的智慧。

——摘录自“商业化导致教育的异化”部分

中国社会道德解体的最主要根源在于经济领域和社会领域之间没有边界。改革开放以来，中国创造了世界经济史上的奇迹。这个经济奇迹的创造，政府是其背后的主要推动者。要推动经济发展，政府不得不站在经济这一边，也就是和资本、企业家（无论是外来的还是本土的）结成紧密的关系。这样就产生了人们所说的“权势一体化”的局面。权势一体化不仅导致经济和社会之间的失衡，而且也导致了政治与社会之间的失衡。不难看到，中国早期的改革者没有把经济领域和社会领域区分开来，把经济政策引用到社会领域，导致社会领域的过度市场化，以至货币化。也就是说，自由派所提倡的新自由主义经济政策闯入了中国的社会领域。在西方，新自由主义只在经济领域发生作用，主要表现在政府推动的私有化运动。但在很多社会领域，新自由主义遇到了强大的社会抵制，教育、社会保障和公共住房都没有能够私有化。中国的情况相反，在经济领域，新自由主义遇到了强大的国有企业的抵制，但在社会领域则不一样。中国社会没有抵抗能力，新自由主义在政治权力的扶持下很快就攻占了诸多社会领域，包括医疗、教育和住房。这些领域都是要求政府大量投入的，但在中国则成为暴利领域。社会被破坏了，社会的道德基础就没有了，其解体也就很容易理解了。

——摘录自“道德解体的根源”部分

如何重建道德，首先必须跳出目前的左右争论。实际上，左右派各自意识形态的背后是利益，特殊阶级的利益。要重建道德，首先必须认识到道德的普适性。换句话说，道德重建必须去阶级化。因此，中国应当对接受了近一个世纪的马克思主义阶级斗争学说重新分析。马克思科学地阐释了市场对社会道德的负面影响，但并没有找到道德重建的有效方式。马克思提倡阶级斗争，把道德分解成资产阶级的道德和无产阶级的道德。但到目前为止，历史发展表明，阶级斗争无助于道德重建，阶级斗争表明社会的对立，而在一个阶级高度对立的社会，很难进行道德建设。

……

中国社会道德的建设还是需要发挥社会的作用，通过自下而上的途径。从社会力量来说，要拯救道德，必须有两个前提。一是社会必须具有足够的空间，道德才能发展起来。改革开放以来，社会空间有了很大的增加，各种非政府组织也在涌现，不过，社会空间的增长，主要在那些不敏感或者敏感性弱的领域，在关键的道德领域，社会空间还是非常有限的。政府实际上已经没有能力提供道德力量，这就出现了道德真空。政府到最后必须意识到这一点，要逐步正式从道德领域退出，让社会来承担提供道德资源。但必须强调的是，如上所述，政府必须在公民教育方面起到关键作用。

——摘录自“如何重建社会道德体系”部分

启蒙运动以降，西方学者在论述西方的社会信任及其形成机制时，大多强调社会的“自然秩序”，因为这种“自然秩序”就是建立在社会成员的互相信任基础之上的；社会不仅仅是一个利益共同体，更是一个信任共同体。西方的法律就是建立在“自然秩序”基础之上的，也是为维护这个秩序而存在。相比较，在传统中国，无论是礼制还是法律，两者的目标都在于社会控制，是一种自上而下的控制。因为是自上而下的控制，缺失自下而上的自然秩序，社会信任危机随时都可能发生。

——摘录自“如何重建中国社会信任”部分

通过摘录部分大家就能领略这本书的风采，其余就不用我多描述了，如果想读郑永年作品，且想读的轻松有味，那我推荐这本，完全零基础阅读。

《中等技术陷阱：经济持续增长的关键挑战》，中等技术陷阱是郑永年对中等收入陷阱思考后的结果，认为中等技术陷阱是中等收入陷阱的前置条件，如果要突破中等收入陷阱，那么就需要突破中等技术陷阱。书中描述了我国当前从企业、科研院所、高校，到政府都习惯的“借鉴”方针，技术都停留在应用层面，而缺乏基础创新。如何通过改革实现对基础研究的投入和激励，从而增加原生性研究成果。

书中郑永年分析了中国从改革开放到现在的经济发展历程，解读了过去的高速增长及现在的增速放缓的原因，同时横向对比了陷入中等收入陷阱的南美及亚洲国家的经验，从而更清楚的认知我们当前所处的问题。书中也分析了当前欧美国家对中国的技术封锁原因及逻辑的必然性，同时也提出了我国应对的方针建议。

虽然“中等技术陷阱”的核心是技术本身，但是跨越“中等技术陷阱”则是一个系统工程，涉及技术发明、基础科学研究、应用性技术、企业和市场的作用、政府角色等各个环节。这些环节必须配合协调、共同发展，否则很难实现跨越。这也就是为什么有些经济体成功了，而另一些经济体则失败了。虽然无论各经济体是成功还是失败，都有一些具体原因，但也可以找到一些具有普遍性的因素。促成成功的因素经常包括政府和市场在不同时期扮演不同的角色、开放的经济形态、生产要素自由流通等，而导致失败的因素经常包括政府和市场角色不到位或者角色错置、封闭的经济形态、生产要素不能流通等。

——摘录自“跨越或者陷入“中等技术陷阱”的国际经验教训借鉴”部分

因为很多应用技术来自基础科研，所以基础科研和应用技术紧密关联，很难把两者区分开来。但是，如果不把基础科研和应用技术区分开来，一个社会的大多数人、财、物都会投在应用技术上。道理很简单，因为应用技术是“形而下”，可以转化成实际利益，而基础科研表现为“形而上”，和实际利益相去甚远。现实的情况是，我们现在还没有明确地界定基础科研和应用技术，各种国家科研指引里所界定的“基础科研”还属于应用技术，国家的投入还是集中在应用技术而非基础科研。人们习惯把科学和技术放在一起，对两者不加区分，但实际上，科学和技术是两个不同的领域，尽管它们是关联的。

——摘录自“区分基础科研和应用技术”部分

数学是自然科学的基础，而逻辑学是数学的基础。逻辑思维能力也是“科学人口”必须具备的能力。这种能力的培养是需要时间的积累和沉淀的，起步越早越好。从20世纪80年代末开始，中国的教育系统逐步弱化和缩减了逻辑学教学。1988年，中学语文教材删除了逻辑学内容。一些“专家学者”进而提议取消师范院校课程中的逻辑学。进入20世纪90年代，情况持续恶化。在许多大学，逻辑学课程从必修变为选修。最典型的是，1998年国家教委文件将逻辑课从汉语言文学专业（师范类）的专业基础课程中删除。如今，不仅大众和中小学生，就连许多大学生可能都从未听说过“逻辑学”这门学科。削减逻辑学课程确实能节省一些资源，但对中国基础科研的发展无疑是不利的。

如果不对中国的教育系统进行重塑，使之能够从小培养学生的科学兴趣以及独立思考、想象和逻辑思维等能力，做大做强我们的“科学人口”规模就是不切实际的想法。

——摘录自“确立科学人口培养系统”部分

我们现在的教育系统从激励机制来看，基本上没有把培养“科技人口”作为明确的目标。我们从小学到中学的基础教育，培养的是那些只会记住被灌输的知识并能解题和应付考试的人，也就是ChatGPT等人工智能技术最先淘汰的那批人。如果我们希望中国的下一代中涌现出更多世界一流的科学家、工程师和技师，那就需要尽快解决教育系统中的激励扭曲问题。最起码我们要让培养解决实际问题的能力成为基础教育的一个重点目标，要从小培养学生的动手能力和通过自学来解决实际问题的能力，并且要把对这些能力的检验纳入升学评价体系。

——摘录自“改善“技术人口”的培养系统”部分

专利申请数量来看，中国早在2011年就已经超越美国，稳居世界第一已超过10年，但专利质量和转化效率都偏低。研究显示，目前美国的专利质量总体上是中国的两倍左右，中美两国之间的知识转移绝大多数都是从美国转移到中国的，2017年从中国流向美国的知识仅占中美两国知识转移总量的1.1% 。

——摘录自“促进隐性技术知识积累需要克服激励扭曲问题”部分

《制内市场：中国国家主导型政治经济学》，制内市场也是郑永年专门为解释我国现在的经济形态而发明的词语，以区别于西方自由市场国家的“场内市场”形态。这本书是郑永年解释中国当前的管制经济模式合理性的著述，他从中国历史和文化的沿袭来解读中国文化下很难适应西方的“自由经济”模式，因此管制是必要的。换句话说，这本书就是揭示中国国家和市场关系，且这种关系是合理的著作。

本书提出，“制内市场”是一种在中国的漫长历史中不断演进的政治经济体制，在这种体制中，市场并非自主的、自我调节型的秩序，而是一个以国家为中心的秩序的组成部分，服从于国家治理的规制。当前经济模式具体体现为一个三层市场共存的等级制的结构：底层的自由市场经济，顶层的国家资本，以及介乎两者之间的政府机构和私营企业相互作用的中间地带。作者认为，随着中国经济的持续增长和全球化，中国国家、市场和社会之间的内部平衡不但关系中国自身未来的前景，也可能会对世界各地的经济产生重大影响，这就是当前制内市场需要改革之处。

简要概述，郑永年认为当前中国的经济需要的是在制内市场框架下的改革，而不是全面向自由市场西化的革命。读到这很多人可能会马上想到郑永年是保守派，其实他是真正的改革派，只是观点比较独特而已。没有附和其他标新立异的改革派，并不代表他就占在改革派的对立面。我认为这本书还是很值得深读的，其深度和专业性都超越了前面两部著作，对理解当前的中国经济和政治，及以后可能的改革很有帮助。

《中国叙事：如何讲好中国故事》，这部著作是郑永年分析当前中国从技术到文化全方位西化后，中国经济逐渐强大，如何在全世界寻求让其他国家了解并接纳中国的叙事方式框架。中国要想让世界接纳中国，就要讲明白中国到底是什么，是怎么成功的，而在现有西方自由经济叙事框架下中国解释不明白这件事，因为中国的事实是和自由经济逻辑相矛盾的。很多对西方经济学学有所成的大师都在想方设法解释中国在违背西方自由市场原则下能成功的侥幸因素，并用此预言中国经济发展的不可持续性，最终站到西方国家打压并期望改造中国经济模式的宣传队伍中去。而郑永年的逻辑是，既然我们用西方的叙事框架解释不了我们的经济现象，那我们就改造和打造适合我们的叙事框架，并以此将我们推广出去，而不是削足适履。这本书的重点其实就两个，全在书名中，如何建立中国叙事的框架；及如何讲好中国故事，让世界理解。

当下，中国越来越走近世界舞台中央，世界需要了解中国。与此同时，中国也需要加强世界对中国的理解，而这就需要我们讲好中国故事。 那么如何讲好中国经验、中国故事？如何让西方理解、接受、认同中国模式及价值？这需要一整套有效的叙事结构与方法论。 作者围绕“中国叙事”主题，开宗明义地讲述中国叙事必要性、重要性以及方法论的宏观思考，进而层层递进揭示中国话语的本质，深入分析中国政治经济制度的关键点、目前中国叙事存在的困境等，由此来启发读者，帮助读者理解中国叙事的常识基础，明晰把中国方案说清楚、讲明白的关键点，以及当下存在的问题与难点，更好地运用中国智慧、传递中国经验、模式、规则、理念，打造中国话语体系，提升软实力。

——摘自微信读书对《中国叙事：如何讲好中国故事》的内容简介。

小结下上面几部书的内容，以方便大家了解它们之间的内在关系。

《保卫社会：社会公正与我们的未来》，全面解读中国经济、社会、政治方面的热点矛盾，并提出改革建议。

《中等技术陷阱：经济持续增长的关键挑战》，解读中国中等技术陷阱的本质，以及陷入这一困境的经济、社会、政治原因，而这些正好是《保卫社会》中描述的现象的深层原因。

《制内市场：中国国家主导型政治经济学》，中国陷入中等收入陷阱，背后的原因是经济、社会、政治等方面的不合理，因此很多人就将这归咎于中国对经济的强干预，期望中国也成为西方那样的自由市场国家。但郑永年从历史、文化、及国际显示解读了这只是一种幻想，即使我们完全西化也不可能获得欧美那样的成功，因为有大量的完全放弃自己文化而西化的国家并在经济上失败的例子。所以郑永年在这部著作中解释管制经济在我国的合理性及现实性，并期望以正确的认知和方法助推我国经济跨过中的收入陷阱，而不是抱怨和空想。

《中国叙事：如何讲好中国故事》，是延续上面的《制内市场》逻辑，在制内市场合理的基础上，如何把我们的成功讲述给世界听，并能对还没有实现经济发达的国家有所借鉴作用。

这四部著作虽然是不同时期创作，且在创作时并没有刻意规划的，但它们之间却存在严密的逻辑延续。所以如果大家也想读这四部著作，那么我推荐也用上面这个顺序来读。四部著作的深读也是逐渐增加的，从这个角度来说，如果先读《中国叙事》可能会对这部著作无法深入理解，从而错过其他几部著作。

关于中国经济、社会、政治，很多人都抱有偏见，这是因为现有的西方式叙事框架都在将我们的现状解读为错误，所以大家的思想不断被这种认知所强化。跳出这种认知框架，读读不同的声音，可能对大家认知中国，消除怨气有很大助益。如果要批判，那也得等真正认知后再批判，而不是仅因为张三和李四都在批判，所以你也要批判。鉴于此，要勇于克服你的知识牢笼，勇敢的接触点不同的，即使你接触的目的就是寻找批判的标靶。